归期:第九章 谈心
在医院做了一个从头发丝到脚板心的全面检查的彭中野不出意外地被判了有期徒刑,他的腰伤已是老毛病了,没有得到及时治疗的硬性损伤加上长期高强度训练,能撑到现在基本靠意志和职业精神。
作为LPLD从成团跟到如今的贴身助理,小彦的脸比被抽干了水分的苦瓜还难看,林远接过诊断报告,径自翻到最后一页,“卧床休养”几个大字触目惊心,彭中野讪讪地站在哥哥对面,极力控制脸部肌肉,以期在需要的时候摆出一个特别耐扛耐揍的社会性笑容。
林远从最后一页的诊疗建议看起,倒着将厚厚一本报告翻了个遍,抬起头,看对面的彭中野,“怎么还站着。”
“对不起哥,我错了哥。”热血rapper彭野王小朋友立刻跪下了,膝盖撞地的声音充分展示了他的虔诚。
林远将厚厚的诊断报告放在茶几上,身体微微前倾,修长的手指金字塔样地悬空压在医院的院徽上,偏过头神情专注地盯着少年的漫画脸。舞台之王彭小野下意识地挺了挺胸,像个幼儿园小朋友似的将双手背在身后,四指交叉,拇指于脊柱两侧相对,黑曜石般的大眼睛闪烁着知错就改的悲壮光芒。
林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食指轻点着半圆形的院徽,“医生都说了不要劳累,不用每次问话都跪着。”
少年漫男主角抬起了眼,乌溜溜的黑眼珠转啊转,转出了急中生智的狡黠光芒,“我以为哥要生气呢。”
一向行止端正的林队长坐直了身子,还向左挪了挪,彭中野从善如流地在他旁边坐下,听到哥哥说,“明天下午三点的航班飞海德堡,医院方面老师已经预约过了。”
“老毛病了,两贴膏药就好,不用兴师动……”
“我会和你一起去。”林远打断了他的唠叨。
“好啊!”彭野王铿锵有力地答应了。晶亮亮的大眼睛闪着跃跃欲试的果决光芒。
林远狐疑地睇了他一眼,彭中野小朋友有些不好意思,“哥的肩伤早该好好治一治了。”
林远有些感动,在心里默默应了一声,然后水波不兴地道,“昨天的衣服收了吗。”
彭中野连忙站起来,“应该干了,我这就去收。”洗衣服比举铁累多了,哥能不能下次别再罚这个了。
彭中野将昨天洗好的卫衣一件一件搂进怀里,李想正从房间里出来,看他快被衣服埋了,连忙过来帮忙,将他摘下来的衣撑依次重新挂回去。
彭中野自回房去,李想讪讪地过来跟林远问好,“您回来了。”
林远站起身,“去你房间。”
李想侧身恭立,让林远先走,然后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上。
LPLD出道就爆火,红了四年,组合里每个人都投资了自己的房子,因为一直集体行动的原因,所有人还是习惯住在公司提供的公寓里。安静安全交通便利的独栋别墅,李想就住在林远隔壁。
林远穿过自己的门来到李想的门口,手放在金属的门把手上,回头望了他一眼。李想无意识地舔了下嘴唇,门被推开了。
李想的房间很简约,除了一桌一床和一些便携的运动器械什么也没有。林远自己拉开了凳子,却没有坐下来。
李想突然有些口干,鬼使神差地问道,“队长要喝点水吗?”
林远并没有回答他莫名其妙的问题,用郑重的语气道,“下半年组合的计划Shari应该都告诉你了。说给我听。”Shari是李想的个人助理。
李想忙端正了自己原就够端正的站姿,“今年的工作还是以音乐为主,除了按照原计划录团综,练新舞筹备新专辑,还有备战巡回演唱会。”他知道自己心浮了,难免有些吱吱呜呜,“大的就是这些,您要是问细节的,我——我都遵照公司和队长的安排。”队长要停他的通告,这一句,明显有些小刺挠。
林远将凳子转了个方向,面对他坐下来。
李想心跳蓦地加快,垂下眼皮,不敢看他眼睛。
林远安定而舒展地坐着,挺直的后背与椅背若即若离,他开诚布公地道,“一天过去了,说说,你想要什么,又需要什么呢?”
“你想要什么,又需要什么呢?”
李想原本是做足了准备打算从身到心好好疼一次的,此刻,见到队长这么笃定的态度,反倒说不出话来。
林远的目光落在笔记本电脑的电源线上,“我问话不喜欢沉默,你确定不说?”
李想埋下了头。
队长一向高效率,但凡问话,一次不答,五下,再次不答,翻倍。
在他这里翻过最多次倍的,是中野。
李想原是打定了主意坦白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突然不想说了。
USB接头从笔记本上被拔下来,林远握住了品字尾三孔接头的另一端,黑色胶皮,纯铜包裹,最轻省便利的刑具。
林远抬起了眼睛。
李想喉结动了动,握紧拳走过来。
四目交接。
自己转身。
一、二、三、四、五下,全打在小腿上。
刚过了中秋,家居服并不厚。电源线捋下去,棉布的裤腿因为肌肉太过紧绷而向上抽,绑在李想好看的腓肠肌上。
再发达的肌肉,挨打的时候都疼。
打完了,转过来。
林队继续问,“你想做什么?”
这话就有了些意味难明的味道,疼痛的确会刺激肾上腺素分泌,李想也忍不住委屈起来,“只敢想,没胆做。”
“咻!”
打在大腿后侧比小腿后侧疼。
“答非所问。”林远将U口和插头折起来握在手里。
李想突然就怕起来。
“听说,焦导的新片是体委投的,后期快的话,会在东京奥运会时候上映。票房口碑都差不了。”
他是华越三期的练习生,和林远认识,已经七年。一起被选上LPLD,共赴荣辱,并肩作战,即便如此,太直白的话,还是不好意思出口。
林远似乎屏蔽了他的窘迫,“今年下半年,Shari告诉你,咱们什么计划?”
李想的心狠狠揪了一下,这拷问比包了铜芯的电源线还瘆人,“Promise巡回演唱会。”
“几号?”
“首场下个月25号。”
“几场?”
“队长我错了。”
“咻!”,黑色的鞭影,落在臋上。
“26,26场。”李想答道。
林远继续问,“你想要什么?”
李想又一次攥紧了手,献血时最常被扎的手臂血管格外清晰。
没听到回答,林远抖开了电源线。
李想垂下头,无比颓丧,“我也不知道。”他的确不知道。
20岁进华越做练习生,唱歌、跳舞、那时候满脑子想的只有出道。可不知是生不逢时还是时运不济,那两年流行邪魅狂狷的长相,他的三庭五眼太符合标准,尽管综合成绩九个A,也不过是公司内部天道酬勤的典型罢了。
既然是典型,只有更努力。
娱乐圈一直有这样的传说——名经纪人李靖章心机深沉,哪怕挑不上也不会放你,就这样一直耗,耗到你年纪变大脸变残彻底失去竞争力,免得被别的公司摘了果子和他心尖尖上的人抢市场。李想曾经想过,作为年年九A的练习生,李大经纪是在等他残吗?
三年,大众的审美从霸道总裁变成了小鲜肉,四期、五期的小孩都成团了。他自己都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大的勇气,就那么固执的每天在训练室门口守着,等那些心尖尖练完了回宿舍再一个人对着镜子拼命跳。
想要什么?
灯光、舞台、粉丝、五颜六色的灯牌,闪着自己的名字——哪个出来当练习生的小孩不想红。
想红吗?
其实,已经够红了。
出道四年,创造了无数个销量冠军,收割了饭圈与娱乐圈的全部荣誉。甚至有人说,在抵御韩流颠覆市场这方面,LPLD能被载入史册。
可是,这之后呢?
LPLD主舞,身材担当。在老师打造的这个豪华的幻梦里,哪个又不能跳了?一个五人组合,四名成员分别拥有主舞、领舞、舞王、舞感天才四种头衔。唯一没有外号的,只有队长一人。因为,他是林远,就已经够了。
从踏进华越大门,在那纸薄薄的合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开始,娱乐圈,浮沉七年。大红过,依然大红着。
灯牌、呐喊、荧光棒、镁光灯,他曾站在万人体育场俯瞰一片星海,也曾脚踏红地毯收拢无数奖杯,当年梦中的一切全都实现了,可不知为什么,得到的越多,就越恐惧——没有啤酒、没有炸鸡、没有王者荣耀、没有女朋友,每分每秒活在各种人的镜头里,飞了十个小时腰酸背痛,走出机场却不能没有笑容。这样的生活真的算得上好吗,可是,这样的生活,再压抑、再孤独,再没有自由,他也不想失去。一点也不想!
他今年,二十七了。都说,男团五年一轮回。华越的地下室,每年都有数以百计的年轻面孔杀进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比他还努力,所有人,都比他年轻。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是他知道不要什么。
不要——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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